赵廷河

中秋时节，我的心里却没有往年的欣悦，而是莫名的惆怅和疼痛。时间潺潺流过的声音多像秋寒时节枯叶随风飘落的哭泣。每逢佳节倍思亲。夜深人静之时，我想到已故的母亲，顿感悲从心来。母亲的音容笑貌宛如生前，时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往事清晰可鉴。

2017年8月19日（农历六月二十八）早晨，86岁的母亲平静地离开了这个无限眷恋的世界，带着对千里之外亲人的牵挂，带着对晚辈的万般不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悄悄地走了。

母亲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个贫苦农民家庭。8岁那年，她亲历了日本侵华战争中飞机的轰炸和非人的折磨，对日本鬼子有着深仇大恨。

母亲小的时候，因为家里穷，她身下的一个妹妹因病夭折。之后，出生的一个妹妹和三个弟弟，由于姥爷姥娘要下地干活，顾不上看护，所以看护任务就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姊妹四个都是在母亲的背上驼大的，但换来的却是母亲没捞着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

母亲19岁嫁给了父亲，那年父亲18岁。

母亲含辛茹苦地养育了我们七个子女。一个姐姐，三个哥哥，我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母亲生性勤劳、善良、柔中带刚。母亲高挑身材，能吃苦。父亲在婚后不久就去部队当了兵，母亲则在生产队辛苦劳作。那时候，家家靠挣工分解决温饱。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母亲怀着身孕，仍与男劳力一样天天下地干重体力活。

我7岁那年，母亲给我缝制了新书包，送我去上学。那时，我大姐、大哥已到生产队帮着母亲挣工分了，所以才有条件供我们几个年龄偏小的兄妹去上学。那时候，没有挣钱的来源，母亲就在家中养了两头猪和一群鸡、兔。放学回家，割草喂养畜禽是我的必修课。每当我割了满满一大筐洗净的青草挎回家后，看到院子里鸡啄兔跳地抢食我割来鲜嫩的青草时，我的心里便有一种成就感。母亲会将蒸煮熟的地瓜、饼子摆放在饭桌上，让我们围坐在一起，像饿狼扑食般地大口吃起来。母亲则端着拌好的猪料放在食槽中，然后，打开栅栏让猪出来吃食。当母亲看到那两头长得膘肥体壮的猪时，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心里合计着饲养的这些畜禽，不久就能换来粮食、农具和孩子们的学费，她心里头感到特别幸福。农活和家务活的劳累也就会在这个时候烟消云散。

大姐的意外身故给母亲的打击如五雷轰顶。村西的峡山水库四屯干渠（我们称西河）是高密西乡灌溉农田的“大动脉”。1973年春，峡山水库主闸一开，满河的水急流南下。大姐上午从工地收工回家后，顾不上吃饭，就收拾起要换洗的衣服，用脸盆端到西河边去洗。冰冷的河水冻得她如针扎一样钻心的疼，可她全然不顾，仍紧张地洗着衣服。此时，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当她拿起最后一件衣服，伸到河水中去冲洗时，一不小心，衣服被冲到河里去了。她急忙伸手去捞，脚底一滑，整个身子掉到了河水里，她大喊“救命”，那时没有人在场，结果瞬间就被湍急的河流所淹没……

当母亲听到大姐失踪的消息后，当场晕厥过去。父亲急忙喊来赤脚医生进行急救。醒来的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呆呆地向窗外张望着……大队干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全都闻讯赶来。大舅和姨夫一起商量扎制木筏，在河水中打捞。大队干部报警求救。车站、周围村庄分头四处打听、查找，一找七八天都没有音信。大舅带人到河下游的扬水站，找来灌溉所人员建议关掉闸门查看一下，最后终于发现闸门底下的石墩处挡住了一个黑色的人影，等打捞上来后，发现姐姐早已溺水身亡。母亲守着爱女僵硬的身体哭得昏天黑地、痛不欲生……我亲爱的大姐，她有着朴实、勤劳、贤惠、乐于助人的品格。有谁能相信，她年仅21岁时，竟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了我们，这怎能不让人感到万分悲哀啊！又有谁能理解此时母亲万分悲恸的心情呢?

大姐再也不能为这个家挣工分、带孩子了，家里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母亲身体遭受如此打击，重体力活实在干不下去了。万般无奈之下，17岁的大哥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学业，跟着父亲到胶莱河出工挖河去了。这样，家里不仅可以减少一个人吃饭，而且还能为这个遭受重创的家多挣份工分，以便养家糊口。

那年月，由于人多家口又大，吃的烧的都不够用。为了节省烧草和粮食，冬天到了的时候，母亲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早上起来蒸煮一锅地瓜和玉米饼子，用干粮包袱包好放在一个草编的圆型器具里面，然后放到炕头上用被褥盖好，等过了午后再拿出来吃，这时还温乎乎的呢。因为冬天不用下地干活，母亲决定晚上那顿饭就不再开火了，实在饿了，就吃点凉的垫垫肚子。

每到春天，青黄不接，最愁人的是没得烧。母亲就让大哥推着独轮车跟二叔等人到离家100多公里外的坊子煤矿去推煤。这因此也给母亲心里添了一层难以言状的痛。一天晚上，大哥推着满载200多公斤煤的独轮车急急往回赶路。在峡山水库四屯干渠坝顶行进的过程中，突然遇到一个陡坡，车把上挂着的军用水壶不小心缠在了车轮底下，因惯性大、速度快，结果连人带车一个跟头翻了个“底朝天”。大哥当场被车子砸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一摸鼻子和脸上全是血。他下到河边去清洗时，竟发现上嘴唇被豁出一道大口子。赶回家后，母亲吓得像没了魂似的。她喃喃自语地说：“我的儿啊，早知这样，真不该让你去推这趟煤、遭这份罪！”之后，母亲东借一瓢面，西借一斤米，侍候大哥两个多月，咬着牙硬是挺过了这一劫。

冬天的夜晚是漫长而又寂寥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就是一架纺织机，日夜穿梭，不停劳作。每当晚上，收拾完饭桌，母亲就会坐在纺线车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随着右手不停地慢慢转动，机器发出动听的“嗡嗡嗡”响声，时急时缓，时高时低，像一首温和缠绵的催眠曲。母亲用纺成的线，找人织成布，再去染坊配上色。等新年到来时，我们兄妹几个都会穿上母亲亲手制作的新衣服。

事不过三。母亲在孩子们身上操碎了心、愁白了头。那是我在上初一的时候，三哥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与一位男同学因一语不和，动手打架。三哥不小心被对方用水果刀捅在左胳膊弯处，伤及主动脉血管，顿时，鲜血喷涌。三哥急忙向村卫生室跑去，在离卫生室不足50米远的地方，因失血过多，晕倒在地。被行人发现后，急忙喊来赤脚医生。在短促的包扎之后，父亲与二哥用独轮车推着三哥赶到了县医院。医院大夫看到这种情形后说：“必须截肢，否则危及生命。”父亲则坚决不同意，无耐，只好转院。父亲与二哥又用担架抬着三哥辗转到了青岛山大医院进行抢救，方才脱离了生命危险。在那里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三哥的左胳膊总算是保留住了。回家后，母亲用无奈的双手抚摸着三哥的头说：“傻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跟人家争个你高我低，以后要学会宽容别人，吃亏是福啊！”

在那艰苦的年代，衣食住行，样样紧缺。盖房、娶媳妇是最让人头痛的事儿。因为有五个儿子，父母肩上的担子重千斤。每当父亲一筹莫展时，母亲总是劝慰父亲道：“天掉下来，有地接着。有人就不怕挺不过这道坎。”村里有一位说话刻薄的妇女曾讥笑母亲说：“有本事的都闯关东去了，你还不赶快拖家带口离开这个穷窝。”母亲当场生气地反驳道：“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我就不信这个穷窝还能饿死人！”于是，性格刚强的母亲领着我们在自留地种上地瓜、萝卜等，在家里养上一些畜禽。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熬过来了。到后来，日子好过些了，我们也都一个个盖上了新房，娶上了媳妇，成了家，立了业。

母亲知恩图报，乐善好施。无论自家日子多么艰难，遇事总是先替别人着想。村里一位远房大叔家砸了旧房翻建新房，没有地方住。母亲二话没说，就腾出三间正房，把年迈的老奶奶接到我们家来，又帮他们将用的东西搬过来。每逢做了可口的饭菜，母亲都亲手端给老奶奶吃，让大叔一家人一住就是半年多。有时，我就不理解的诘问母亲道:“自家吃的都不够，住的也紧张，为啥还要让别人到我们家里来住呢？”母亲就心平气和地劝导我说：“儿啊，谁家没有点难处啊，互帮互助那是应该的呀！”

我时常想，母亲在利益面前从不跟别人斤斤计较，遇到难处也从不怨天尤人，那叫理解和宽让。母亲经常教导我们：无论什么时候、在哪里、干什么，都要靠自己长志气、学本事。她传承给我们的乃是一种团结向上向善的好的家风啊！

母亲吃的苦、受的罪是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永远也无法估量的。2015年秋，母亲患病到医院被查出子宫癌后，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下来。一双青筋暴突的手，缀满了老年斑，我的心尖不禁为之颤抖。因为母亲患病，也因为妹妹和我都在城里工作，母亲客居妹妹家一年多，心却留在她那庭院里种满蔬菜的老屋，充满浓情绿意的村居。我知道，去年夏天，她执意要回老家住，可能是母亲唯一的奢求了，或许就是叶落归根，如同叶归泥土，心里不免黯然神伤。 

麦收过后，母亲的病情愈来愈重，身体的所有症状都明显表现出来。她躺在炕上，很少言语，进食也越来越困难。最后那些天，勉强能喝两口小米粥。干过护理工作的妹妹想尽一切办法，寻找最好的中医来调治，却最终没能治好母亲的病。母亲的身心痛苦，我无法知晓，只是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生的渴望。

虽然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但当无情现实来到时，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两腿发软。母亲安祥地睡了，嘴角挂着一丝平静的微笑。从来不知什么叫泪水的我，突然泪水奔涌，痛彻心扉。此时，我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撕心裂肺的心痛。我疾步奔出院子，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纵然放声痛哭，任凭泪水从心里往外流……“时间，无须通知我们，就可改变一切。”（余华语）真没想到，我一向视为寻常的母亲的笑颜和健康坚韧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也终会有那么一天突然地停滞、消逝。

在母亲走后的这些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在恍兮惚兮中度过。我每次做好了饭，拿碗盛饭的那一刻，都会双眼盈满泪水，总会下意识地多拿一双筷子摆放在桌上，我总感觉母亲始终没有走远……

过了中秋节，次日便是母亲的“七七变”祭日。按当地习俗，这天，只有做女儿的，才能去给母亲上坟祭拜。我觉得母亲就坐在堂屋里，总想和母亲说说话。我心里默悼着自撰思念母亲的那首诗《我多想》：

  我多想

  再给娘梳梳头

  还给您爱美的娇容和端庄

  我多想

  再给娘洗洗脚

  还给您洁净的心境和品行

  我多想

  再给娘揉揉肩

  让您缓释往昔岁月的困苦和无奈

  我多想

  再听听娘讲的故事

  仔细品味其中的哲理

  我多想

  再让娘喝一口我熬的小米粥

  祈求娘一声肯定和鼓励

  我多想

  让娘吃一口庭院里成熟的石榴

  了却您的思恋和牵挂

  可如今，娘

  您却什么也不能……

  儿的心，真的好凄苦

  好悲凉

  儿想说

  八十六载的风风雨雨 

  见证着您走过的每一步

  儿谨记

  您的教诲和叮嘱

  让我们走好今后的路

  娘啊，您放心

  天国里有父亲与您相伴

  您会在天国里生活得美满幸福

  我们永远怀念您……